第八章 --继父.

朱华抱着娟子号啕大哭,晚上她去找李敬民了,是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去的,她希望李敬民看到她也会心情激动,可是没想到李敬民不仅不激动,而且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她。她一边哭着一边向父母亲还有娟子讲述自己受到的不公平遭遇:“你们不知道他说的话多难听呀!……我去找他,在大门口等了他半天,冻得我脚都木了,他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了,对我说,你别总来部队找我,影响不好,你一个女的总来找我,让人家看了,会说我作风不好,别来了呀,说完,他转身就走了,理也不理我!……”朱大夫看见娟子也哭了,就更气愤了:“华子,别哭了,那个鳖羔子,你以后就别理他,他有啥了不起呀!行了别哭了,你看娟子都替你伤心了。”朱大夫一家人把娟子的眼泪理解成姐妹情深,所有人都在痛骂李敬民不识好歹。

夜渐渐的深了,娟子躺在朱华的身边没有一点睡意,她知道李敬民为什么不理朱华,为此她感到了一点点欣慰,这说明李敬民心里是有她的。可转而这欣慰又被一阵不可遏止的内疚代替了,朱华一家人对她这么好,她又明明知道朱华恋着李敬民,真不该从中插进去。她翻来覆去感到很烦躁,看着在暗夜中熟睡着的朱华,她心里怎么也弄不明白,这个哭了一晚上的伤心人,怎么会睡得如此踏实?……

这个沉闷的夜晚连月亮都像锈了的铜盆,没有一点光亮。

关吉栋在造酒车间里差点和人动了手。

关吉栋手里拿着一把锹,和酒厂造酒班的十几个人对峙着。他护着一堆酒糟:“你们谁敢动,来,我看你们谁敢动!”

造酒班的十几个工人手里都拿着锹,站在关吉栋的对面。他们身边放着一些推酒糟的小车。一个一脸横肉的四十多岁的男人——造酒班的何班长,指着关吉栋说:“老关头,我告诉你,别倚仗你是转业军人,在战场上立过功,你就无法无天,你敢胡作非为,我们照样专你的政!”

关吉栋想从酒厂弄些酒糟,到乡下去换点粮食、菜之类。酒糟从造酒流程上属于废弃物,随着一桶桶酒的诞生,酒糟就被运出酒厂,成为垃圾。虽然酒糟在酒厂被视为垃圾,但却被农民看成宝物,因为他们可以拿酒糟来喂猪。在那个连人都吃不饱的年代猪同样是饥饿的,所以酒糟对它们来说已是最好的美味了。关吉栋觉得酒糟扔了也是扔了,为什么不可以变废为宝呢,送到乡下去总可以发挥点作用的,没想到却遭到了何班长一些人激烈的反对。

关吉栋说:“吹你娘的牛皮!姓何的,你专我的政?专我政的人还在他娘肚子里没生下来呢!无法无天的是你们,胡作非为的也是你们!”

何班长说:“你敢说我们工人阶级无法无天、胡作非为?”

关吉栋说:“你是工人阶级,我是啥呀?”

何班长说:“你是啥?你要是光吃老本、不立新功,你就是工人阶级的异己分子!上,我看他敢咋样!”

何班长领着几个工人上前用锹来撮关吉栋跟前的酒糟,关吉栋像拼刺刀一样,猛地抡起锹一扫,把几个工人的锹叮咣全扫掉了,他冲上前把何班长推倒:“你动,你动我要你的命!”

何班长一骨碌站起来:“反了,你敢打人,上!”

就在这个时候高秀兰冲进来了,她疯了一样护住关吉栋,喊着:“你们别打他,别打他,你们干啥打人呀!”

关吉栋推开了高秀兰:“你别怕,打我,我看他们谁敢打我!”

高秀兰吓得浑身直抖拉着关吉栋:“老关,走,咱们回去吧,回去!”

关吉栋说:“秀兰,没事,你别怕,没事!”

老柏跑过来了,问道:“咋回事,咋回事?”

何班长说:“柏科长,老关头抢酒糟,他不让我们往外除糟!”

老柏问:“咋回事关师傅?”

关吉栋说:“他们把酒糟倒扔了,我跟他们要一点,他们不给!”

老柏问:“你要它干啥?”

关吉栋说:“前天我下乡,我家乡贫下中农的猪,都没有啥喂的了,饿得皮包骨,有不少人家养不起了,几十斤的小猪就杀了,看着真可惜呀!我跟他们说,酒糟扔了也就扔了,给我吧,我把它挑到乡下去,给贫下中农喂猪,也算支农了,他不给不说,还要专我的政,还喊人上来打我!来,你打,上来打我!”

老柏说:“行了行了,你也是,你要酒糟也不是私事,是为了贫下中农嘛,跟厂领导讲呀,你跟他一个班长讲啥呀!何班长,你让关师傅弄吧,扔也是扔了,支援贫下中农有啥不好,工农是一家嘛!”

何班长说:“他有私心!”

关吉栋说:“我有啥私心?”

何班长说:“我就不信,你是白送给乡下的农民!”

关吉栋说:“对,不白送,他们说,年根杀猪了,给我送点肉,不行吗?”

何班长说:“你们听,咋样,他是拿厂子里的酒糟去换猪肉,这是不是私心?”

关吉栋说:“你们扔了不也扔了,倒在垃圾场里还占地方!”

何班长说:“扔了是公,换猪肉是私!”

老柏说:“关师傅你换啥猪肉呀,你是共产党员,你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行不行?不要猪肉,就支农了,行不行呀?”

说着老柏给关吉栋递了个眼神,关吉栋明白了,说:“啊,对,不换猪肉!我关吉栋从来都是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,我就支农了,我不要猪肉,不要!”

老柏说:“何班长,你听到了吧,关师傅说他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,不要猪肉,就支农了,你应该支持他了吧!”

何班长说:“谁知道他要不要猪肉呀!”

关吉栋说:“我要是要猪肉了,吃了拉稀!”

众人笑了起来。

关吉栋拍拍何班长的肩头,说:“对不起何班长,我刚才出手重了点,你要是心里有气,你就用这锹拍我几下,解解恨!”

何班长说:“你是共产党员、战斗英雄,我打你怕沾包!”说完,扔了锹恨恨地走了。

关吉栋喊道:“哎,何班长,到时候我给你请功,就说你是支农的模范!”

关吉栋取得了胜利,他把酒糟弄到了自家院子里,让孩子们装口袋。

宝银、宝玉挣着口袋,关吉栋用锹往里面装,高秀兰扫着地上的酒糟,她一边扫着一边说:“你在厂子里装多好,何必挑到家里再装,费二遍事!”

关吉栋说:“我领着几个孩子到厂里装,他们可就更红眼了,你以为姓何的真的把酒糟扔了,他们白天扔了,晚上组织人又装麻袋扛走了,卖到了农村!”

高秀兰说:“怪不得你今天要点酒糟,他发这么大的火,原来是碰着他的利益了,他还说你有私心!”

关吉栋说:“哼,私心大的人才说别人有私心呢!”

院子里摆了两副挑子,一副是大箩筐挑子,两个大箩筐里装着满满的酒糟,一副是土篮挑子,两只土篮里也装满了酒糟,还有三个竖着的口袋,两个大一点的,一个小口袋。

宝金从外面拿着一根扁担进来,说:“妈,扁担我借来了!”

高秀兰说:“借来了呀!”

关吉栋说:“借来咱们就走吧,宝金,你挑这副土篮子;宝银,你挑两个口袋;宝玉,你扛着小口袋。”

高秀兰说:“宝玉也去呀?”

关吉栋说:“去呀!”

高秀兰说:“他太小了吧,我怕他走不动。”

关吉栋说:“十岁还小吗?我七岁就已经给地主放羊了。”

关吉栋看着面前的三个孩子,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指挥员了,他想起自己当兵的时候,临上战场前,指挥员总要给手下的兵做报告,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讲一讲,他清了清嗓子说道:“你们三个听好了,以后我就倒上午班了,每天下午,你们跟我往乡下送一趟酒糟,不白送,我二哥还有我老叔家的几口猪,都没有喂的了,咱们送给他们酒糟,他们把猪喂大了、喂肥了,年根杀了,给咱们猪肉。平时呢,也能给咱们一些萝卜白菜土豆,现在日子这么难,仅靠你妈和我的工资,恐怕也就能吃个半饱吧,要想肚子里有点油水,吃得饱一点,就得吃点苦,受点累。我知道你们的妈心疼你们,来回二十多里路,是挺辛苦的,可人来到这个世上,就是来吃苦的,早吃晚不吃,小时候吃了,以后的苦就不是苦了,你锳过了大河,还怕小河吗?你爬过大山,还怕小土坡吗?你们都是男人,啥叫男人?男人就是挑担子的,再重的担子放在肩上,也得挑着往前走!废话我就不说了,咱们走吧!”

关吉栋做完了长篇报告,自己很满意,挑上大挑子,自己先走出了大门。

宝金赶紧挑起了小挑子,跟着往外走,宝银挑起两个口袋也跟了出去,高秀兰捧起小口袋放在宝玉的肩上,问:“行吗宝玉?”

宝玉说:“妈,行,我、我能扛得动!”

宝玉小跑着出了院子,高秀兰跟了出来,她站在大门口喊:“老关呀,路上累了,歇口气呀!”

关吉栋头也不回:“知道了!”

关吉栋领着几个孩子顶风冒雪走在路上,他的扁担颤着,两个大箩筐也跟着上下颤。宝金和宝银一溜小跑般跟在后面,已经被扁担压得挺不起腰来,上气不接下气。宝玉扛着小口袋,累得要哭。

关吉栋说:“跟上呀,坚持,一定要坚持,累过劲就不累了!”

三个孩子哪受过这样的累,他们都有些坚持不住了,心里充满了愤怒,恨这该死的老关头,用这样沉重的劳动折磨他们的肉体,把他们当小牲口了。可他们又不敢抗议,因为从心底惧怕老关头。这时宝金向宝银递眼神,脸都跟着扭曲了,宝银明白哥哥的意思,慢了下来,说:“大爷,歇一会儿,走不动了呀!”

关吉栋说:“再走一段,走到前面那个小桥就歇!”

宝金又给宝玉递眼神,宝玉不明白,说:“哥,你你要帮我扛呀?……”

宝金有些火:“我帮你扛,我都快累死了!”

宝玉说:“咋还不、不歇着呀?……”

宝金小声地指示着:“宝玉,哭,你哭!”

宝玉说:“我不、不敢呀!……”

宝金站在那生气地看着宝玉,突然伸出腿一绊,把宝玉绊了个跟头,宝玉摔倒在地,小口袋甩出挺远,宝玉借机大哭。

关吉栋回过头来:“咋的了?摔了呀,好,歇歇吧、歇歇!”

宝金和宝银赶紧放下了挑子,大口喘着。

关吉栋上前扶起了宝玉,替他拍拍身上的土,说:“看着点路呀!别哭了,男子汉大丈夫,摔个跟头算啥!”过去把小口袋拎过来,“这不沉呀,多说有十斤,我九岁的时候,就上山割柴禾了,一次能扛四捆柴禾,一捆柴禾能有十来斤,四捆就是四十多斤呀!你们都太娇气了,太娇气了不行,长大了遇到点困难挺不过去!”“我在朝鲜战场上,有一次饿着肚子夜行军,整整走了一夜,到了地方还得在雪地里隐蔽,不少战友又累又饿又困,躺在那就睡过去,再也起不来了。可我没咋的,我有底子,我小的时候饿过、累过、困过,啥罪都遭过。你们现在遭点罪,不是坏事,长大了用得着。好了,不歇了,歇时间长了就不爱走了,咱们多歇少站,转眼二里半,走!”

说着把小口袋放在了宝玉的肩上,走过去挑上担子先头走了。

每天当家里的人都走了,娟子才开了锁回来吃饭。不知道为什么,这些天她特别的不想见到家里的人,她对自己这种独往独来的日子挺满意,有一点怅怅的愉快在心里边滋生,可细细地品,这愉快的味道又是苦涩的。娟子蹲在炉台边,一碗稀饭,一碟咸菜,喝一口粥就一口咸菜,粥很快喝完了,她最后把饭锅拿起来倒着往碗里刮,刮了小半碗,也很快吃完了,吃没吃饱她自己也不清楚,那个时候,饭吃光了就算饱了。她只是觉得咸菜有点咸了,嗓子不舒服,她在缸里舀了半瓢水喝,正喝着,房门开了,她有些惊慌,回头一看,是母亲背着粮口袋从外面进来了。

高秀兰看到娟子,愣了一下,说:“你这算咋回事呀,家里没有人你回来,家里有人你走了,你还是不是这家里的人呀?”说着,走进里屋去,从晾绳上取下几件晾干了的衣服,放到炕上叠着,说:“有本事你也别回来吃饭!”

母亲冷冰冰的话撞击着娟子的心,她觉得心里特别委屈:“这是我的家,我凭啥不回来吃饭,我有粮份,我有油份!”

高秀兰不喜欢女儿这样跟她说话,她气愤了,说:“你把粮份油份起走呀!”

娟子马上回敬母亲说:“你干脆把我那三个弟弟也撵走,就剩你们俩,你们俩随便乐!”

高秀兰被女儿的愤怒搞糊涂了,她说:“我咋就不明白呢,你为啥这么恨老关头,他对你咋了呀!”

娟子说:“他坏!”

高秀兰问:“他坏你啥了呀?”

娟子愣了下,她一下子也说不清老关头到底坏在了什么地方,她这才觉得,原来她心里很乱,总得为这个乱糟糟的心情找出个理由,于是就说:“我去年当兵那事你不知道呀,我填表的时候,怕咱们家成分高人家不要,填的是他的女儿,部队外调,一见面他就说,我不是他的女儿。他啥意思呀,他是不是怕我有个好前程呀!”

高秀兰听出了女儿这话明显是一种借口,她的情绪就更败坏了:“你有好前程能影响他啥呀?你真的当兵走了,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,他应该高兴才是,他傻呀他坏你!”

娟子坚持说:“那他为啥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?”

高秀兰说:“能瞒住吗?人家部队外调搞得那么细,你说人家就信了?调查出来,还不如自己说了!”

娟子说:“调查出来没办法,他就不该那么说,他就是坏!”

高秀兰说:“你这是找理由来恨他!我告诉你,这个家现在可全靠他了,你这么恨他,他生气走了,可别说我不管你们了,你们爱去哪去哪!”

娟子说:“我们哪也不去,你爱走你走,你跟老关头走!”

高秀兰真的火了,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这样恶毒,她把手里的衣服一扔说:“这是我的家,你不想待你滚,你有啥资格撵我!你算老几呀!”

娟子毫不示弱:“你的家也是我们的家,就不是老关头的家!”

高秀兰说:“以前不是,现在是,你看看户口本,他现在是我们家的户主!”

娟子说:“你凭啥对他那么好,他不就是喜欢你吗!恶心!”

高秀兰怒不可遏了,女儿的恶毒不断升级,似乎除了为伤害母亲没有别的目的,而这种伤害是最能刺痛人心的,高秀兰终于忍无可忍了,她扬起手来狠狠扇了女儿一个耳光,大喊:“我叫你恶心你滚,我不是你妈,你也不是我女儿,你滚!”

娟子捂着火辣辣的嘴巴流下眼泪,她看着母亲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了的脸庞,一瞬间仇恨像火一样烧起来,人一下子变得没了理性,她大喊着:“我恶心,我就是恶心!”边喊叫着,边摔了门跑了。

高秀兰的心顿时像被硫酸浇了一样地难受,她软软地瘫坐在地上,泪水似雨滴一样冲洗着地面的旧砖。她不明白,她受苦受累养大的女儿,为什么要这样伤她?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孩子,而孩子们却像兽一样来咬她的心,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光亮?于是她感到了一种彻底的绝望……

关吉栋领着三个孩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,他摘下了狗皮帽子,头发里往外冒着热气,这让他感到身心无比的舒畅。因为自己的舒畅,他就无心顾及三个孩子的感受了,三个孩子脸上苦兮兮的表情他不仅没看到,反而觉得他们会跟他一样,心情也是无比的舒畅。他把挑来的酒糟往院子里的缸里倒,三个孩子帮着他,他嗓门亮亮地说:“累不累呀?”没等孩子们回答,他又说,“是不是不累?活干完了,出一身汗,这就是享受呀,神仙也尝不到这滋味!”

三个孩子就差哭出声了。

关吉栋的老叔挎着粪筐手里拿着镰刀头进了院子,也是大嗓门,说:“哟,吉栋呀,来了呀!”

关吉栋说:“捡粪去了老叔?”

老叔说:“捡粪去了!这几个小嘎谁家的呀?”

关吉栋心情很好,他看着三个孩子,很自豪地说:“我的呀,我的三个儿子,老大宝金,老二宝银,老三宝玉!”

三个孩子看着关吉栋,心里在说:啥时候成了他的儿子了?……

老叔说:“是吗,三个小伙子,竖壮壮的,一看长大就能出息呀!哎呀,这酒糟好呀,在院子外面就闻到香喷喷的!”说着抓了一大把过去喂猪,“这猪准是爱吃呀!”

走到猪圈旁,把酒糟洒到了猪食槽子里,两头瘦猪果然抢着吃起来。

娟子从家里跑出来一直昏头涨脑,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跑到了部队后的大墙根下,倚在树上一个人哭着。她哭得无比伤心。冬天下午的太阳懒洋洋的,没有多少热量,娟子最后哭得浑身上下都凉了,不停地打着寒战。她渐渐停止了哭声,感到疲惫得没有了一点力气。部队的院子里来战士们操练的声音,行进的喊号声和嘹亮又雄壮的歌声,娟子听着心里开始升起了温暖,她这才想起来,到这里来,原来是想能见到李敬民。她爬上了一棵树,站在树枝上往部队大院子里看去,她看到了一些解放军战士在列队走步,一律红领章红帽徽,草绿色的军装,娟子看到了这样的装束心里的忧伤就飞掉了一半,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羡慕。她一直梦想着自己能穿上这样的衣服,让红领章红帽徽映红她的脸庞,可这样的梦想已经破灭了。而如今惟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是,在穿着这样军装的队伍里,还有一个喜欢她的人,那个英俊帅气的李敬民就在那里,此时娟子真希望能看到他。她努力地张望着,眼睛都看疼了,还是没看到李敬民。她站起来,脚踩着一根树枝,试探着往前走,企图踩着树枝走到墙头上,站在墙头上就会看到李敬民。于是她一手把着头上的树枝,脚往前小心地迈着,脚下的树枝颤得厉害,她想停下来,可抬头看看离墙已经很近了,只要一大步就可以跨上去,于是她鼓足勇气跨出了一大步,不料却听到一声树枝清脆的断裂声,娟子从树上掉了下去,留下了一声惨厉的叫声:“啊!……”

高秀兰听到娟子摔死了的消息是在太阳落山之后,那个时候高秀兰在做饭,她想关吉栋领着孩子们快回来了,她不能让他们回到家里饿着肚子,所以努力地打扫着心里对娟子的怨恨,开始把切好了的酸菜放在了炉子上炒。没有多少油的酸菜在锅里冒出了腌制的味道,很像大食堂缸里的泔水味。高秀兰心里还疲惫着,她是不能原谅娟子的,她甚至恨恨地想,这死丫头就是死了她都不想了。可就在这个时候,房门被朱华重重地撞开了,朱华的脸纸一样苍白,她尖叫着:“高姨,娟子摔死了!……”

高秀兰后来能记起的事情是,那一刹那,她手里的盆掉到了地上,她记不起来的事情是,她当时像被一把刀扎进了心脏一样尖叫起来,然后就疯了一样往外跑,接下来直到见到了躺在朱大夫家里炕上的娟子,她的大脑始终是空白的。

高秀兰简直是破门而入了,撕裂了嗓子般喊着:“娟子!娟子呀!……”

娟子紧闭眼睛躺在朱大夫家里的床上,头上包着白绷带,旁边站着李敬民还有武凤梅、朱琴。朱大夫正在给娟子掐人中。

高秀兰扑上去扯着娟子晃:“娟子呀!……”

朱大夫很沉着,他朝高秀兰摆着手,示意她别激动,然后慢慢地说:“没事,其实她没死!……”

高秀兰一下子噎住了似的:“没、没死呀!……”

朱大夫说:“死过去了,不过没事,她是背气了,一会儿就能缓过来。”

这个时候关吉栋进来了,身后跟着三个孩子,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没人知道,只听关吉栋说,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,炉子上的锅已经烧红了,锅里的酸菜早已经变成了焦黑色的物质。关吉栋进来的时候由于焦急脸上的皱纹显得深刻起来,他喘着问:“咋回事,出啥事了,啊?”

三个孩子就跟在他身后,看到姐姐闭着眼睛躺在炕上,吓得不敢说话了,个个眼睛里充满了惊慌。

朱大夫说:“是呀,咋回事呀,咋回事?”

人们把目光都盯在了李敬民身上。这个面孔白皙的年轻军人像有些慌张,目光躲躲闪闪。他说,娟子是从部队后大墙的树上掉下来摔伤的。他说,那时他的一个战友正在上厕所,就听到大墙后面的树枝咔嚓一声响,紧接着又听到一个女孩的尖叫。那个战友喊来一些人,大家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娟子。“我一看是娟子,就和战友把她送回来了,不知道娟子的家在哪,就送到了我姨家!”

高秀兰问道:“她咋会从你们部队后大墙的树上掉下来呀?”

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李敬民,李敬民说:“我、我也不知道呀!”

宝银瞅了瞅宝金,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部队后大墙下,姐姐和李敬民抱在一起的一幕,想要说话,宝金却捅了一下他,宝银不动了。

关吉栋说:“就是呀,她咋跑到你们部队后墙的树上去了?”

李敬民看了看武凤梅和朱华,没吱声。

武凤梅说:“你问他有啥用呀,也不是他把你们家娟子弄到树上去的!”

朱大夫说:“不会好好说话呀!老关呀,来来,到这屋谈,到这屋谈!”

关吉栋跟着朱大夫往朱华住的房间里走,李敬民和朱华还有武凤梅跟了进来,关吉栋问朱大夫:“咋回事?”

朱大夫说:“估计她是不想活了,想寻短见!”

关吉栋说:“为啥?”

朱大夫说:“为啥你还不知道吗?”

关吉栋说:“我咋会知道呀!”

朱大夫说:“你装糊涂呀,从你和高秀兰结婚,娟子就不高兴,心情不好,能不跳树吗!”

武凤梅说:“心情不好也没有跳树的呀!”

关吉栋说:“就是呀,有跳河的,跳井的,跳砬子的,跳树可是头一回听说呀!”

朱大夫说:“娟子是想发明创造呀!”

关吉栋说:“你少扯吧!这个解放军,你叫啥名呀?”

李敬民说:“我叫李敬民!”

武凤梅说:“是我外甥!”

关吉栋说:“李敬民,你们以前认识娟子?”

李敬民说:“认识。”

关吉栋说:“你们咋认识的?”

武凤梅听着不高兴了:“咋了,审问呀,通过我们家华子认识的!”

关吉栋还想说什么的时候,听见宝金在外屋喊:“我姐醒了!”几个人紧忙出去了,大家来到娟子跟前,看到娟子醒了,她看着众人,像看着陌生人一样,半天脸上没有任何反应。高秀兰抓着女儿的手晃着,眼泪流下来,问道:“娟子,你咋了,你到底咋了?……”

真的没有人知道在娟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连李敬民也不知道,但是李敬民隐隐觉得,事情似乎和他有一些关系的,所以他的心一直挺虚的,特别是娟子的那两个弟弟,总拿眼睛看着他。

天黑了的时候一家人才从朱大夫家回来,高秀兰在关吉栋的帮助下,很快把晚饭端上了桌子,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:高粱米粥,一盘咸菜,一家人喝粥吃咸菜,谁也不说话。

高秀兰说:“本来我给你们炒酸菜,酸菜没炒成,还搭上了一只锅。”

关吉栋说:“一只锅?我们要是再回来晚一点,就着火了!”

高秀兰长长叹出一口气,说:“这个娟子呀,净惹事!……”

关吉栋说:“娟子和那个解放军战士咋回事呀,我听那小子说话吞吞吐吐的,是不是娟子和他处对象呀?”

高秀兰说:“不能,娟子才十八岁,哪懂得处对象呀!”

宝银又看了哥哥宝金一眼,宝金装作没看见,捧着碗喝粥。

关吉栋说:“要是处对象可毁了,部队上有纪律,战士不让处对象,要是处了,就得被打发回家了!”

娟子晚饭在朱大夫家吃的,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。临睡觉前她习惯用热水洗脚,此时她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洗着,头上的绷带还没解下来。朱华也坐在地上的一个小板凳上,在一个大盆里洗衣服,她一边洗着一边看着娟子,眼神有些怪异,看得娟子心里直发毛。娟子说:“华子,你干啥这样看我呀?”

朱华说:“娟子,你跟我说实话,你跑到部队后大墙那,到底想干啥?”

娟子说:“和你说过了吗,想去看电影!”

朱华说:“看电影你咋不找我呀?”

娟子说:“我原来也没想看电影,我妈把我骂了,我心里难受,瞎溜达走到那,听到部队在院子里集合,好像有电影,我就上了树,想跳进去,没想到,树枝被我踩断了。”

朱华说:“娟子,你没跟我说实话。”

娟子心里一惊,说:“我咋没和你说实话,我说的是实话呀!”

朱华说:“得了吧,你跳墙是想进去找我表哥吧?”

娟子心里慌了,她镇静着自己,说:“对呀,不找你表哥,能看上电影吗?”

朱华说:“你又不说实话了,你找我表哥,不是想看电影吧?昨天晚上根本没有电影!”

娟子彻底慌了,她不敢看朱华的眼睛,说:“那是干啥呀?……我不知道没有电影。”

朱华说:“娟子你别撒谎,你自己说吧,你到底想干啥?”

娟子说:“我、我没想干啥!……”

朱华说:“你不告诉我,我也知道,我表哥都说了。”

娟子说:“他、他说啥了?……”

朱华说:“哎呀,你咋吓成这样呀!娟子你真不够朋友,我表哥说,你想跟他要军用书包,是不是?”

娟子松了一口气,觉得手心里都出了冷汗,说:“是,我是想跟他要军用书包!……”

朱华说:“那你咋不跟我说一声呀!”

娟子说:“我怕你不乐意。”

朱华说:“那有啥不乐意呀,你总陪着我去和表哥见面,你要是不陪着,我表哥怕影响不好,要个军用书包有啥呀。”

朱华说着,站起来走到柜子前,拿出一个军用书包,上面绣着红五星,还有“为人民服务”几个字:“你看,我表哥把书包拿来了,让我交给你!”

娟子一阵激动,她万万没想到,虚惊一场过后,会有这样的结果,她差点叫起来:“给我的呀,这、这叫我咋感谢呀!”

朱华说:“你以后就陪着我去见表哥,帮我们打掩护,就是最好的感谢!”

娟子说:“行,这我乐意!”

朱华说:“娟子,假设我表哥要是喜欢你,你会咋样?”

娟子说:“我呀,不知道……可我知道你……”

朱华说:“我咋样?”

娟子说:“心里美滋滋的,就觉得前面有特别好特别好的事情在等着你,一阵阵的自我激动,总想笑出来!……”

朱华打了一下娟子,说:“哎呀,你咋啥都知道呀!……”

晚上娟子搂着那个军用书包睡的觉,对李敬民的感激冲淡了心里的愧疚,她似乎觉得和李敬民之间的事与朱华毫无关系,就算朱华将来知道了,可李敬民喜欢她,她又有什么错呢?这样想着的时候,娟子心里踏实下来,她紧紧搂着那个军用书包,在这一段时间里,从来没有如此甜蜜地进入了梦乡。

睡到半夜的时候,高秀兰发现被窝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,关吉栋不见了。她觉得奇怪,披上衣服起来找,看到关吉栋正蹲在灶台前烤鞋。高秀兰问:“你干啥呢?三更半夜的不睡觉,蹲在这烤鞋?”

关吉栋说:“孩子们在雪里走,鞋子都湿了,给他们烤烤,明天穿着舒服。”

高秀兰的心颤了一下,热起来,她蹲到了关吉栋的跟前,身子紧紧靠在关吉栋的身上,说:“你一个老爷们儿,心还真细!”

关吉栋说:“三个孩子跟我下乡送酒糟,一个个累的呀,其实我挺心疼的,可我不能露出来,我露出心疼他们,他们就耍赖了。”

高秀兰说:“可你逼着他们干活,他们会觉得你的心挺狠的。”

关吉栋叹口气,说:“他们咋想,我就不管了,我是为了你呀,把他们养大,把他们教育好,就算我对你的报答了!”

高秀兰更贴紧了关吉栋,说:“你也不欠我的!”

关吉栋说:“一个女人,能把一颗心交给一个男人,这就是恩情,这恩情除了父母之外,就是最大的恩情了,不想着报,不是一个好男人!”

高秀兰流下了眼泪,她把头贴在了关吉栋的肩上,用手紧紧挽着关吉栋的胳膊,抽泣着说:“我这辈子有福,天下就这么一个好男人,叫我碰上了!……”

关吉栋用大手替高秀兰擦着脸上的泪水,说:“别哭了,哎,我给煎了些核桃仁,你看!”说着,拿过一个马勺给高秀兰看,马勺里装着一些用油煎过的核桃仁,焦黄的。

高秀兰问:“煎它干啥?”

关吉栋说:“治胃病呀,我老叔给的方子,核桃仁用油煎了,拌点白糖,每天早上吃一点,一个月下来就不疼了。来,你尝尝,香不香?”

高秀兰吃着,说:“香。你也吃一个吧。”

关吉栋说:“我又没有病,我吃它干啥。”

高秀兰拣了一颗大仁放在嘴里,把嘴凑了过去,说:“你吃,你吃嘛!”

关吉栋看着高秀兰撅起的嘴唇,心像糖一样化了,他把嘴巴凑上去,亲住了高秀兰的嘴,含含糊糊地说着:“香,香,真香呀!……”

两个人在那一瞬间心都融化了,变成了巨大的暖流通遍了全身,人在这样的暖流中幸福地飘了起来,他们觉得这辈子就是为了对方去死,都在所不惜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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